第五章
也许是因为他太像开国主？也许是他比太子还心狠？更或许太子太傅就是想要个像晋人相貌的皇帝，因为他本身就是晋人？谁知道呢。
“是他们的画。”“画师有跟着你来吗？”
“那就爽快点，交出来吧。”龙天运道。
龙天运起身自厅首走到他面前，直接踹了他一脚：顾及眼前老人年迈，没有用上十成力，但也够这个老人吃痛叫出声了。
龙天运似笑非笑。“你以为，死前才能看？刘耶，你的脑袋瓜子未免太不知变通了。”
下一刻，他就发现冯无盐改坐到他的身边，伸出手翻过上面好几页，指着上头的画，说道：“这是他们的画？”
他只在宫中见过十二岁以前的帝王，当时几句对谈，就已发现这位皇子才思敏捷、艺高胆大，行为出人意表，非常人所能及。
“不，老奴心知天下定数皆属天命，不敢妄自通晓未来。”他伏地跪拜，一身衫子已然汗湿。
他上船时，下意识回头看一眼金璧的土地。那个无盐女，如果真的存在，现在还是在金璧土地上吧？也不知道此时她在做什么……三不五时，把这个无盐女从心里深处翻出来，他未免太过在乎了。谁能不在乎？他早想了千百种方法，是一见面就直接杀了她以绝后患？还是把她锁在海上？当然，最重要的是，不管怎么决定她的死活，都要先见她一面，究竟是什么三头六臂，居然能在百年前的预言里出现……
刘耶呆若木鸡。
“起来吧！”龙天运坐在厅首太座椅上。在他身后的两名男子是燕奔与喜子，除此外，厅内已无他人，正偏三门皆已关起，封闭有如密室。
“老奴纵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奢图金璧江山！陛下明察！”
欲望可以发泄，心要是越界就万劫不复了。
钟怜在她耳边道：“姑娘。”
不出预料，太子将会是金璧之后最不像金璧皇帝的帝王。
跟画像中开国主的眉眼几乎一样！
话又说回来，他与亲弟虽是双生子，长相一模一样，可平心而论，双生弟弟的能力不如太子与他，连太子那一派从头到尾都没把那小子放在眼里，这能不能叫渔翁得利？
……其实她也没有要问得这么深啊，她掩嘴咳了声，又道：“船上有人守着吧？”
虽然没有挑明，却在在明明白白表示“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”，想要学读学写就要付出代价。
钟怜想了想，道：“或许是奴婢跟喜子公……同日到爷的身边，所以他一时想到我吧。”
“不可能出海了，因为……”钟怜对上冯无盐的目光，笑道：“爷在老家走不开了。这一回来晋城也只是难得一回的散心，再之后回去就……”她彷佛想到什么，又笑了笑改口：“姑娘要不要休息了，婢子先去打点一下，姑娘在船上的日子睡不足吧。”
“当然不是。”龙天运自车里的抽屉中拿出一本书来，“举例来说，像这种东西人金璧，他们的文字、言语与我们不通，卖不出去，其它瓷器’香料、镜子等等就好交易了。”
冯无盐自腰间小袋拿出碧玉刀，小心翼翼地把刀柄转向他。
“我会看，也会说。”他的声音淡淡，似是没有任何情绪。
唇上就算再软暖，她仍是紧紧闭着嘴。虽然会为情动而彼此攻城略地，可是在她的控制下没有接吻过。她总想，饮食男女，人之大欲存焉，没什么好羞耻的：但，她还是在心里划下防备线，让欲望止于欲望，不会越线。
她面上微红，嘴角略略松动，将小刀收妥。迟疑了一会儿，才轻声问道：“你长年在海上都做些什么？”
陛下的父、兄为帝时皆有个叱吒风云的公公，姓刘：在当时历经两代，虽后来谨帝仅有七日帝命，刘耶却在他们太监圈里红到历久不衰，若不是他忽然提出归乡，只怕还会继续红下去。
他哈哈笑道：“若有贼入船，不会舍珠宝去偷那些版画。你大可放心，依那些版画在海外的市价是远不如珠宝。”一顿，他看着她，“你说得也对。有些东西不能以世俗的价值去衡量，在他人眼里不值一提，在我心里贵重千金。”
陛下不只守成，他还大胆革新内政，换下元老贪官，光是这一点，怕是性子温吞的东宫太子做不到的。
龙天运闻言，眉头微扬。“开疆扩土，要说贸易交流也可以。例如版画，海外的人们特别喜欢。”
——好，我等你。
“才没呢。这样收，以后府里都要变成女儿园了吧。也不知是谁把话传了出去，说是爷找到过沉在海底的古船，运了四年，金银财宝还没运完，自然惹到一些不长眼的人眼红。”小婢女吱吱喳喳说了一些晋城的谣言传说，不嫌烦似的。
看着往来的人们与建筑物，其实跟京师差不多：可是，在她眼里都像生了光一样。
“哦？你这小小的奴才要金璧帝王的预言何用？”龙天运轻轻哼了一声，“你打算篡位？凭你这花甲之年，还能当上几年皇帝？”
钟怜泰然自若地笑道：“那，齐总管收了吗？”
太子当之无愧。
刘耶默然一会儿，轻叹：“陛下真是直人直语，老奴也不敢隐瞒，确实是老奴偷了预言。”
“嗯？没人会偷船的。”
这一路上放眼望去，小桥流水、画阁朱楼，往来仆役无数，冯无监缺心不在此，问钟怜道：“你主子，仇家多么？”
龙天运轻笑。“刘耶真是盯着我的一举一动。”他转头对冯无盐道：“我还有事，齐总管会差人带你去歇息。你向来晚睡，趁此好好补个觉。”他神色略漠，显见在车里的情绪尚未散去，言语间却没有表露出来。
“喜子，赐座刘耶。”
他含笑的表情让她很快理解——这是要她上马车。也是。在晋城她哪来熟识的人，虽然她小有积蓄，但什么身分证明都没带在身上。她舔舔唇，带点犹豫的表情转向钟怜，低声道：“钟怜，你……住哪？”
“你窥视了多少？”龙天运忽问。
灰发老者听闻赐起身，这才巍巍颤颤地起了身。
喜子闻言呆住。
——《金璧皇朝龙运史第六世末卷》
她来到龙天运触手可及的范围时，听见他笑说：“先上车吧。回去歇息后，再去你想去的地方。”语毕，扶她上车，紧跟着他自己也上来了。
“何意？嗯？她也看过预言。很意外吗？这样说起来，这什么狗屁预言明明是秘密，却是人人都可以看。”
燕奔跟着过来，低声说道：“一上岸，就有人跟着。”
“所以，”龙天运的面容一沉，讥讽道：“你是打算拿它来杀无盐女了？”
“是啊。”
“圣上万福！”尖细沧桑的声调出自于厅里伏拜在地的灰发老者。
“刘耶，你的消息倒灵通，朕才刚到，你便寻到这里来了。”
“老奴……”刘公公顿了顿，摇首，“老奴不知。”
双生子，天地命，兄隐弟显，皆因十二女。
一路从岸边驶来，皆是热闹之景，道路两旁是市集，家家挂上红布。另一辆马车一停，喜子立即过来，低声道：“爷，大婚了。”
“借她钱”这种话，冯无盐还真开不了口。她硬着头皮走向马车，心里告诉自己别矫情了，反正都……那多吃人家一天饭、多住人家一天屋，好像也没差：可是，她的脸还是热了起来。
刘耶一怔。金璧皇子成年后半数留在京师，未成年的还在宫里，太后她……龙天运的相貌与一般晋人的标致不同，一眼看去如同草原上的明朗清俊，让人见之心胸舒畅：但此刻，他面色阴沉，甚至有着短暂的讽意。他一字一字清楚地柔声道：“太子，七日毙。刘耶，他哪死了？他一直活着啊。”
他面上渐染笑意，并没有不好意思，就让她尽情地打量。说到底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夜晚居多，而他不认为那时她的注意力会在他的脸上。
冯无盐看着她，笑道：“没事，我说你呢。没比较没留意，一比较才发现钟怜你钟怜屏住呼息。
“奴婢会交出来，只是现在时候未到……”
冯无盐迟疑和图书片刻，说道：“如果有我能够帮忙的，尽量说。”又补充道：“就当我的住宿费也行。”
等到小婢女完成任务，留她们在房里后，钟怜看着她的背影，轻声自语：“哪来的丫头，这么多嘴。”要不“哪来的丫头，这么窝心。”冯无盐在她背后说道。
为什么啊……“或许，前辈子我心里思恋的男人是璧人？”
本来他是打算成年后再出海的，不过由于预言……不论真假，都及时提醒了他，要做的事尽早做。因此在说动了父皇后，他以年仅十二岁之身出海冒险。如果真有预言此事，至少，他还曾完成过自己的心愿。
冯无盐吃了一惊，不动声色地往龙天运看去。
他把小刀还给她。“你对雕版真是付出不少心血，没有几分喜爱，是不会做长久的。”
“……太子太傅为护太子而死。”只是谨帝登基七日便亡，将这事掩没了，就算有人留意，也只是感慨一“是啊，预言只写一君之死，却没有写一君之死所带来的巨大影响。太后是个女人，她想得太细致了，让朕都啧啧赞叹。她想到了如果朕留在宫中，朕真教人给杀了，这一次会有谁因帝亡？”
“既然如此，为何人宫再盗龙运史？”
钟怜诧异地看着她。“爷在晋城有宅子。”她这奴婢自然跟着主子住。
太子是个美人。人人都道太子外貌美，哪怕是纯晋人中的第一美人也远不及太子。他看着迎面而来的太子，内心忽而想起一晋人字里的“美”拆开来是上羊下大人，羊通祥，在早年的晋文字里，所谓的美人是指安详有德性的人。
尤其一国之君，除了仁心之外，尚该有其它些什么。东宫太子心太软，太过仁德，未有狼心，不似金璧皇朝代代的帝王。偏偏先帝至死未改其诏，由东宫太子登基……东宫太子登基七日即意外身亡实是金璧痛事，但也让宁王能够一展帝王之才：仅仅三年，他当年远见已经验证。
“那，为什么是你上船呢？”
——我知道有我在，即使什么也没有做，也会是你的阻力，所以我离开。
这种事……他也做过，怎么现在心头有点不高兴呢？
“老奴斗胆追寻陛下去处，请陛下赐罪。请陛下听老奴……”刘耶恭敬答道，一进厅来垂下的眼角便不由自主地微抬，心头一阵骇然。
刘耶慢慢地抬起脸，问道：“陛下……看过金璧龙运史？”
这间大宅子的齐总管早候在一旁。他恭敬道：“爷，上上下下都打点好了。”他连看冯无盐一眼都没有，“一早便有人来访，老奴不好拒绝。”
“等等！陛下，怎——”
钟怜称是。齐总管差了一个婢女带着她们往另一头走去。
他笑道：“各有各的心头好，你说得对。你喜欢璧人，为什么呢？”
这话似乎别有用意，冯无盐想着，嘴里应道：“各自有各自的心头好，虽然难以衡量，不过人都是吃五谷杂粮才能活着，最后还是要以世俗的方式去生存……为什么这样看着我？”严格来说，是看着她的脸。
他执起她的双手，漫不经心问道：“回去之后，继续雕版吗？”她的肌肤触感极好，手掌上却有细小的伤疤。
他眨了眨漆黑的眼眸，见她神色认认真真的，眼底明亮的光采从那晚看过大象后就没有散去，上了晋城更添了几分兴奋。
她从车窗看见喜子他们上了另一辆马车，一看即知那不是出租马车。龙天运家大势大，她沉默片刻，说道：“你的口音有时像京城人，是祖籍京城吧？”他闻言，眼里有了几分色彩。“我是京师人没错，不过晋城才是我的家。我在晋城的一切，皆是我亲手打下来的，与家中祖产无关。”
“上次你说你十二岁已在雕版，那，是几岁开始的？”
龙天运居高临下睨着他，轻轻笑了。“先下手为强？你不怕没了无盐女，金璧的未来有所更动？”
他接过碧玉刀略作打量。“刀柄是玉制，看这种制作工法应该时代久远：若不是你祖上代代富贵，就是送你袓上这把刀的人尊贵，让你祖商不敢随意转手。”据燕奔提到的冯家，不是代代富贵，也不是守着雕版不放的专才，答案九成是后者。他又瞥见刀柄旁一个“冯”字，看起来是男人的字体……他轻蜱抚过“冯”字。“此人字迹方正温和，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大家。”文体堪称工整而已。
“当日老奴看到第六卷末，康王即位，便不敢再看。”
“预言中写着太子之死，却没有写明他是怎么死的、当时是何情况。太子他，坠马而死，死时身边有着太子太傅。太子太傅原该是本朝大儒，金璧之后也有如此年少的大儒，这证明了什么你该明白。他明知自己手无缚鸡之力，却仍毫不迟疑地去救太子。你记得他的下场吗？”
“哦？”龙天运嘴角讥讽，转头对马车里说道：“下来。”他伸出手，逼得冯无盐不得不借他之力。
太子显龙七日，即毙。宁王继位。
先帝膝下共有十二皇子，他全都见过。东宫太子面貌太像晋人，又过于美貌，总令人想起前朝灵帝，这点他一直觉得不祥却不敢言。
齐总管终于往她窥去一眼。
冯无盐脑中自动补完他说的话——那个画师对龙天运有所纠缠，但他看不上人家，索性在途中把人给丢了。
“不，我是说，船上不是有木刻版画吗？会不会遭贼？”
这语气，似是带点骄傲跟炫耀，她又忍不住仔细打量他两眼。“你说的海外人们也是金璧百姓吗？”是配合他，不是她想知道，她这么告诉自己。
“这婢子就不知道了，也是第一次听说。”钟怜犹豫一会儿，又道：“爷在海上多年，说不定真有寻到古船。”
“家中老师傅？冯家是雕刻世家吗？你那把小刀，就是雕刻用的？祖传？”
而他这个二皇子年纪愈长，眉眼间更倾向父亲，让人明眼一看就知道有着璧人的血统。其实他的长相更像收在宫里的开国主画像，只要中途他不会歪鼻子歪嘴巴，等及弱冠，他大概会有开国主画像的九分了。
她的梦想已经完成。
“说是为你，倒也牵强。”龙天运倾身向前，眯起眼，“朕，是来拿回龙运史的。”
要是女画师就有不一样的结局？她……也算是女画师。她心一颤，收拾起心情，一页又一页翻着，问道：“这上头是他们的文字吗？”
“现在他回陆地上了，以后不出海了吗？”
“是家传的。其实从何时开始传下的我也不清楚，冯家也不是世代都是雕刻师，我爹就不是。他养了几位雕刻师傅，我这一代也只有我对雕刻有兴趣而已。”跟人说自己的事好像并不会太难？她心里松口气。
刘耶一怔，似是没有想过，他有点迟疑道：“有陛下在，只会变得更好……断然不会沦落到灵帝那般。康王他个性如太子，不适合为帝……”
刘耶猛地咳了几声。“陛下，当年先帝驾崩前趁着意识清晰，曾要老奴取来龙运史。先帝初翻几页啧啧称奇，老奴一时好奇，瞄了一眼：先帝正在看他一世预言，哪知先帝忍不住多翻了一页……是谨帝的死亡，方加拟圣旨‘国丧未过，宁王不得出宫’。”
“自谨帝去后，这三年来，老奴日夜难眠。想……想再看一次龙运史里提到的无盐女细节，也许就可以找出无盐女来……”他猛地抬头，“这人居然近在眼前！陛下为何不先下手为强？”
就如同谁也不知道，太子自幼就被视作未来的帝王培养，是真正的心怀天下，太子背后的每个人看的都是那个位置，太子看的却是天下：他出生就是二皇子，受着金璧皇室的观念，从未有过夺嫡的念头：就算他再有野心，针对的也不是皇位而是它处，现在告诉他迟早会回头坐上那个位置，也得看他愿不愿意！
太子微微笑道：“我等你回来后，与我说说海上天地。”
“狗东西！开国主的秘诏上写着只允帝王看，你这狗东西竟藉着近身之便偷窥？！”
冯无盐走到她身边，推开窗子往外看，若无其事地问：“那沉在海底的古船呢？真有其事吗？”
这令太子一派的人有点不安心，太子本人倒是如往常的态度。
冯无盐确实睡不足，想也知道睡不足的原因，但现在她更想知道方才那个“就”字后头钟怜想说什么。
……比初见时，更加夺目。是他的错觉吗？
“这是开国主下的秘诏，凡是金璧帝王在驾崩前方能窥上一眼，陛下怎能……”
龙天运看见她的动作，眼里又涌起了柔和的笑意。
刘耶傻了眼。
他一使劲，她的身子就落入他的怀里。她感到耳轮被狠狠咬了一下，还来不及叫出声，就被放下地。
“那，你要它有何用处？想窥看金璧的未来？”
龙天运想了想，笑道：“上一个我遇见的画师是想来，不过我对男人没兴趣，便把他给丢在海上了。”
“你们以为太子只有七日帝命吗？以为朕就几年帝命吗？你们的眼里只看见预言，却看不见金璧皇室的骄傲吗？朕这三年来，所有的革新、政策全是太子的计划、太子的野心：他准备了十多年的帝心，朕都为他——实践了。它日朕不在了，还有康王在。太子的野心、朕的野心都在他手里，他知道要怎么做。”一顿，龙天运轻蔑地看着他，说道：“刘耶，你来告诉朕，现在坐在皇位上的，到底是谁？”
龙天运的脸色终于软了些。他低笑：“钟怜，你陪着她去吧，一步不离。”
太子与他目光久久相望，最后两人相互击掌。
临上船前，他转身对太子意味深长地说道：“皇兄要多加保重，天下民心都系在你身上。”
“走了。”龙天运对着前头车夫道。
“……陛下何意？”
“你会看吗？”冯无盐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覆，便抬起头要看向他。阴影罩下，她顿时察觉他俯下头的意图，连忙侧开脸，却没来得及完全避开，颊上有被他唇瓣擦过的温热触感。
在踏上晋城的土地时，她的黑眸里蓄着水气。原以为自己这辈子无缘来到这个文化传承之城，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在二十二岁这年来到了这里。
钟怜沉吟了会儿，答道：“对主子忠心的人远远多于仇家。”
龙天运俯下身，笑着看他，但眼中并无笑意。“你跟太后的想法，真是背道而驰呢。她虽是我亲生母亲，可在她眼里，金璧的未来更重要。”
她趁机抽回双手，回道：“忘记了。小时候看见家中老师傅在雕刻，久了也就喜欢上了。”
冯无盐回过神一看，龙天运已经在马车旁转头看着她。
她这话一出，顿时发现四周十分安静。齐总管又再抬头看她一眼，龙天运身后的燕奔也看她一眼，就连喜子都怪异地瞪着她。
太子太傅虽只虚长太子几岁，却是学问渊深博识，通晚古今，已注定是金璧一朝的少数大儒之一：但不知是不是太熟悉前朝皇室里肮脏污秽的手段，对他总有防心，生怕他夺去太子的未来。
她硬着头皮抬起脸，对上他冰凉的眸光。
“姑娘，这里虽是小房舍，可从窗里看出去的景色真是好，方便赏景呢。”钟怜笑，“爷安排有心，姑娘若要绘画，在这里最适合不过了。”
他都看见了，都看见了！先帝看完龙运史后，短短几个时辰里头发全白，想是先帝违背了开国主的秘诏多窥了一页，挣扎于说与不说，说了即违天命，金璧的未来会不会变动？不说，太子即死。直到临死方下旨命宁王不得出宫。
不知道跟横跨两朝的明喜，哪个厉害些？喜子想着。
……真是，他前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，老天要这样耍他！
“行事要多小心。”太子笑道。太子的眉目温柔，待事总是极耐心。
他不动声色笑着应下，目光扫过太子后头的太子太傅。太子太傅正安静地看着这头。这一回太子送他到晋城，呈上的理由是以太子的身分察访民情，毕竟将来为帝王后，能够贴近百姓的机会并不多。太子太傅并不赞同太子此行，总认为他这个二皇子始终是个隐患。
“爷，到了。”
“这麻烦了，我不敢保证我前世是璧人。”他又笑，让人分不出他是说笑还是真当回事。
冯无盐的姿态太有独占欲，龙天运松开手，让她自己兴致勃勃地去翻阅内页。
他当着冯无盐面前随意翻了一下，不以为她会对此感兴趣，哪知她琥珀色的眼瞳在瞬间爆出光芒。
太子送他出海。
“朕来，是为你。”原本懒洋洋的语调忽地变了。“奴婢……一身贱骨，陛下怎会为奴婢千里而来呢？”
“一定的。”
龙天运冷冷地看着她，而后推开她，下了车。
是啊，她承认了，她就是想知道这个男人的肉体下还有着什么……没有要纠缠他，就只是单纯的想知道而已。
冯无盐早就猜到他身分不会差到哪去，必是长期受过薰陶，也不意外他的见识。
这也是他索性出海的原因。哪怕……哪怕将来是他坐那位置，至少，此时此刻，他不愿辜负这个与他还有兄弟情分的太子。更何沉，金璧帝王虽说文武双全，其实大半都是武大于文。太子看似文弱，却在武功上下了一番功夫，鲜少有人知道太子能徒手打死一头正值壮年的老虎（当然，他也能）：不过太子背后的支持者多半主张金璧必须重文，太子也就扮猪吃老虎，虽然太子确实心善又柔敕。
对方没有动。
他感到掌下的手想要抽回去，心头略是复杂。白天、晚上两个样，显然对方不太适应跟他交心，是只想睡他睡得爽么？
冯无盐瞬间僵硬，任着他再度吻下来。
也许太子的下场并非死亡，而是被父皇厌弃了、太子看破红尘剃度出家或身体有了残缺，更甚者发现大山大海才是心之所向，于是抛弃皇位，一走了之等等光怪陆离的可能性都有？
母妃始终不让他看太子的下场，深怕他自作主张坏了金璧的未来。母妃与父皇感情并不深，但被当棋子的母妃终究……还是不肯破坏棋局。
码头上人来人往的。钟怜就跟在她身边，巧妙地替她挡开人群。
“谢座。”刘耶小心地坐了下来。
龙天运自言自语到都笑了，“她聪明地替朕想了一个法子。她要朕，自行消失。”
钟怜立即转过身。
她脸色微僵，一对上他似有深意的眼眸，就想回避开来，但，她的倔强强逼她直直瞪着他看。说好了要画一张他的人像，趁这时候仔细看也好。
龙天运嘴角挑起讽刺。“死遁吗？她以为这样既是保住了朕的命，早早出了海，海外哪来的无盐女？宫里康王即位，照着预言而行，皆大欢喜。怎么不想想当年朕被迫为帝的时候，没人来问过朕到底心里想要什么！”
摒退了燕奔及喜子，龙天运倾靠在太座椅上，盯着一脸发白的刘耶。
马车停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宅子里。
喜子公？公什么？冯无盐知道钟怜在隐瞒她些什么，不过，她没有要追问的意思。有时，她会忍不住问，又忍不住告诉自己，其实他那些事她没必要知道的。是这样，对吧？
“真的是婢女吗？”冯无盐微有疑惑，“不大像。”冷静，不多话，又贴心，什么都能事先想到：识字，大胆，甚至有着大户小姐的气质……能培养出这样的人当婢女，那么她主子的地位必定有一定高度，可是，到底是多高？
“知道了。”龙天道不甚在意地道。
“刘耶，你在宫中做事已有数十年，忠心天地可表，朕明人眼里也不说暗话了。你可知朕为何千里来此？”
领路的婢女噗哧一声笑出来，回头道：“岂只忠心的人多。想进来的人太多了，前两天还有姑娘来门口卖身葬父呢。”
“……刘公公？”喜子认了半天才看出来。金璧皇朝年逾六十以上且已归故里的刘姓公公只有一个，正是金璧皇朝两代元老刘公公。
钟怜微微笑道：“奴婢确实是主子的婢女，他可以指使我做任何事。在老家里，奴婢不过是婢子里的其中一个，算不得什么的。”
等我归来，天下人将会看见我带回与金璧龙椅同等重量的东西，那是我龙天运一个人打下来的。